原|2024-08-26 18:00:32|浏览:66
三十年前,我第一次来到黑龙江边,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眺望对面俄罗斯的景象。那时的雪比现在要大,整个一条黑龙江都被厚重的大雪覆盖着,闪着银色的耀眼光泽。
对面离江边不远,有一片片的树丛,掩衬着几栋木刻楞的房子,房子前有一条细若绳丝的小路,蜿蜿蜒蜒地伸向江边,充满了迷蒙神秘的异国情调。我在冰天雪地里边看边想,久久不愿离去。
第一次到嘉荫县的那些日子,我几乎每天都要到江边去,表面上是散步看风景,其实吸引我的绝不仅于此,更主要的还是对面住在木刻楞小屋里的那个老人。
他住在离江边最近的那栋房子里,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会准时出来。当他推开房门时,第一时间看到的不是他的身影,而是先听到一阵咳嗽声。冬天里的早晨是最冷的时候,空气也是最洁净的,声音的传播似乎没有一点阻力,所以听他的咳嗽声好像没有实际距离那么远,就像在耳边一样,一声声的撞到耳鼓上。
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,但是从他的体态和步履上判断,至少也应该是个六十大多的老人了。原来我不明白他每天起那么早干什么,时间长了才知道,他没有别的目的,就是为了看我们这边几个农民在冰窟窿里捕鱼。
那时候我们这边的农民一到冬天卖完了粮,就都闲下来没什么事情了,有人就会到江上打鱼,一是找点事干,再就是吃饭时增加点鱼腥味,改善一下生活。冬天在江上打鱼,听起来很新鲜,但对于久住江边的人们来说却很简单,就是弄几片小网,在江面上砸几个窟窿,头天晚上把网顺下去,第二天早晨再起出来。那网一般是插一插二的,挂上来的大多是手指或筷子那么长的鱼。不大,但是很多,滴萝挂蒜的。他最愿意看我们早晨起网时的场面,每当看到那些鱼顺着鱼网从冰窟窿里拽上来,蹦蹦跳跳的在阳光下闪着光,就会乐得合不上嘴,高兴得连连喊:“哈拉少,哈拉少!”好像是自己有了多大收获似的。而那条狗更兴奋,摇头晃尾地直蹦高,欢快地叫着。
那时,中俄边境的关系还是比较紧张的,双方的外事部门都对各自的边民经常进行外事教育,要求提高警惕,严禁越界。所以我们打鱼的人尽管知道他没有恶意,但是也不敢轻易和他搭话交往,对他的叫好和热情只当看不见,或是敷衍着点点头摆摆手。但是他的行为并不受我们这边人态度的影响,每天照常来,并且像掌握了规律似的,不论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在哪儿下网,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。时间长了,我们这边打鱼的人也都习惯了,如果有一天他来晚或不来了,倒像是缺少了点什么似的。
但是,他们不管怎么做,边界线是不会逾越的。因为经过长期的宣传教育,那条线已经深深地刻在双方边民的心里。虽然那不是一条实体线,但冬天在江面上却很明显,就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清雪带。这条清雪带是从江面结冰以后就开始形成的,一场雪接着一场雪覆盖上去,一个脚印也没有,不仅是人的,甚至连动物的也没有,好像那是人畜共知的一条禁线一样。
有一天,他看到我们这面挂上来的鱼特别多,格外高兴,那狗也兴奋得往前多蹿了几步,清雪带上马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爪印。他一看,立刻便了脸,厉声将狗喝回来,狠狠地踹了几脚,并不依不饶的非要打死它。那狗任他怎么打骂也不肯跑开,围着他低头摇尾,哀哀地呜咽着。我们这边打鱼的人为了给那条狗解围,便扔过去几条鱼。狗叼过鱼放到他的脚边,窃窃地看着他。他没有拒绝,带了回去。那天晚上,从他屋子里飘出来的烤鱼味,被北风一阵阵地吹过来,我们这边的人闻着都很香。
后来,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他连着几天没有来。我们这边打鱼的人便犯了嘀咕,是出门去镇子里了,还是生病了呢?想来想去,有人耐不住了,便向对岸粗声大嗓地喊起来,结果没喊出他来,倒把那条狗喊来了。那条狗往这边跑的时候,明显的不像往常那么精神,且几步一回头,像有所牵挂似的。狗跑过来以后,他们这边的人赶紧扔过去几条鱼,但比以前的要大一些。那狗叼起来,头也不回,急急忙忙地跑回去了。
这样的场面连续了好几天,终于有一天中午,他的房门打开了。
可是当他从屋里面走出来的时候,已经全然不是以前的样子了。只见他满头白发,手里拄着一根棍子,步履蹒跚地挪动着脚步,强撑着走到了江边的高岗处。他颤巍巍的站在那里,一只手举到额头,遮挡着阳光向我们这边张望。看得出,他还想努力尝试着走向江面,走到我们那些人打鱼的地方,但显然是力不从心,实在走不动了,只好向我们这边微微地挥着手,表达着他内心的情感和渴望。
三十多年的时间里,我们这边的嘉荫小镇发展迅速,早已面目全非了,甚至连我当年住的房子都找不到了。而对面那一片片树丛,那几栋木刻楞的小房子,那幅淡淡的水墨画一样的景象却还是完整无缺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,并且现实中也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。
但我知道变化是有的,只不过不是景色和环境,而是那个人,那个我最想见的人,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。还有他领着他的狗,兴致勃勃地向江面走来,看到打上鱼来连连叫好的情景也不会再有了。
我虽然这样想着,但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,希望能有奇迹发生,目光仍一遍遍地向对面巡视,盯着他的那个小屋,门前的那条小路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江面上已经起风了,卷起来的雪粒子打在脸上,有些疼,也模糊了眼前的视线。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知道奇迹是不会出现了,于是准备返身回去。
可是就在这时,我突然听到几声狗叫。循声望去,却是一片风雪迷茫,怎么也见不到狗的踪影。但我敢断定,这一定是三十年前那只狗的后代,因为这声音、节奏是那么熟悉。听着它的叫声,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他和他的狗的画面,仿佛看到他沿着那条小路,兴致勃勃地向江心走来,那条狗跟在他的后面,还是那副摇头摆尾的样子。